殷国山

走遍了大江南北，吃过了各种美食面点，舌尖上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但让我记忆深刻至今仍念念不忘的美食却是一种名不见经传的竹山县“火烧馍”！

为何这种出身民间难登大雅之堂的竹山“火烧馍”会令我如此情有独钟如此怀念不已,以致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只要一提起竹山“火烧馍”几个字，我舌尖上立刻会条件反射式的沁出欲咀嚼吞咽的口水，记忆深处也随之唤醒竹山“火烧馍”袅袅香味和那奇特的烹制情景来……

流年似水。说来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五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满世界捣乱的蓬头稚子，光着屁股下河抓鱼，赤着脚丫上树掏鸟蛋，一天到晚精力旺盛没半点消停。身体就象春天萌出的竹笋，只要有一点雨水就会鼓胀着啪啪往上窜。可惜那时物质匮乏，吃啥啥没有，在连玉米糊糊掺着野菜都喝不饱肚子的日子里，除了过年这种特别盛大的节日才勉强能吃到一口细粮打打“牙祭”外，平时更别奢望说吃细米白面做的“火烧馍”了。

然而生活不总是灰色的，总有一些惊喜让你张大嘴巴。那是一个冬天阳光灿烂的日子，我随母亲一起去我“二姨”家做客。

“二姨”住在离城有二十多里的土塘一个叫盐罐子沟的小村里。我们一路翻山越岭，在蜿蜒曲折的山村小路上走了近两个小时，看到红日在西山的丛林中洒下万道斜阳的时候，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终于饥肠辘辘的来到了“二姨”家里。

姊妹相见，自然少不得问寒问暖亲热一番。于是灶上的火生起来，全家人忙起来。而我虽然肚子咕咕叫，但有几个和我年岁相仿的表兄弟在一起，自然也少不了一番疯狂嬉闹。

夜幕降临，鸡进笼牛进圈，我们也象一群叽叽喳喳飞累了的小鸟在夜色里安静下来。在昏暗的桐油灯下，我们没精打采地用烧火棍剔打着火塘里慢慢燃烧的花栎树疙瘩，不时爆出的火星如现在燃放的礼花一样四处飞溅。有的火星飞在空中哔的一声瞬间即逝，有的飞落在某个孩子的手上立刻发出一声惊呼，引得其他孩子齐声大笑，我们借此增添一点火塘边的乐趣来打发这饥饿的时光。

就在我们饥饿难奈的等待中，忽然看见“二姨”双手平摊捧着一个圆圆的软乎乎的“火烧馍”面坯子从昏暗的厨房门口快步来到我们烤火的火塘边，大声叫着一个大点的表哥，快用烧火棍把火塘里的木炭灰一层层扒开，整理出一个跟面坯馍大小的圆坑。然后“二姨”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火烧馍”面坯轻轻放在平整的木炭灰上，随手接过烧火棍又轻轻把周围扒开的木炭灰一层一层均匀地覆盖在面坯子上。然后大声叮嘱我们，乖乖坐在火塘边，任何人都不许再用烧火棍在火塘里乱刨乱戳。说完这些，“二姨”又去厨房忙活儿去了。

第一次看到这样做“火烧馍”，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把“火烧馍”就这样赤裸裸地埋在这木炭灰里“烧”，这好吃吗？这卫生吗？这能熟吗？我看看周围的几个表兄弟们，他们似乎已非常熟悉了这种“火烧馍”的制作过程，并无半点惊奇与夸张，只把眼睛盯着火塘，心思全部集中在即将从火塘里“挖”出来的美食上。

带着一连串的疑惑与好奇，我跑到厨房问“二姨”这“火烧馍”的做法乍跟我们家的做法不一样呢？这吃法卫生科学吗？“二姨”见我奇怪，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耐心给我讲解起他们这种“火烧馍”制作工艺的三部曲来。

原来就在我们到达“二姨”家不久，“二姨”就把家中仅有的二升白面全部倒在面盆里，然后把以前做“火烧馍”留下的一点“面酵母”打碎，用水调和，一起倒入盆中与面粉反复搅拌均匀后，又放案板上用力揉捻成一个团球状，再用一块湿毛巾盖在面团上。这样过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让面团有一个自然发酵的过程，这过程行话叫“饧面”。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有经验的师傅一般通过用手拍着团球状的面坯感觉有一定弹性和柔润感后，就知道面已“饧”好了，这就是制作“火烧馍”的第一道工序叫“和面饧面”。

第二道工序叫“面坯定型”。这时“火烧馍”的制作就进入到下一个工序，揭掉湿毛巾，把面坯重放在案板上再用力揉捻几分钟，以进一步增强面坯的筋道与粘性。再用“擀面杖”把面坯擀成一个厚薄一指左右的圆饼，这就是“火烧馍”初生的模样。接着把大铁锅的火烧起来，当大铁锅温度感觉有些烤手时，再把“火烧馍”坯子放入大锅中，紧接着用手四处旋转“火烧馍”坯子。待一面手摁上去有一定硬度时，再翻一面，重复烙烤表面。直到两面都有一定硬度和韧度，手稍稍用力，能够将坯子拿起来时，这道工序就算完成，这道工序就是给“火烧馍”定型。

待“火烧馍”定型完成，能够用手平摊拿起的时候，“火烧馍”制作便进入到最后一道“炭灰煨制”的环节。至于这第三道工序具体如何制作如何把握，其实在前面我已经给各位食客作了具体的描述。

听完“二姨”对“火烧馍”三道工序的讲解，为了验证这种做法是否真的就是美味可口，唯一的期待就是等待“火烧馍”从火塘里最后一刹那的“华丽转身”。我又从厨房跑到火塘边，认真守着并期盼着火塘里即将出现的奇迹。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转眼半小时过后，仿佛就在我一眨眼之间，我突然发现火塘里的木炭灰似乎变胖了长大了，先前平整的火塘，现在竟在中间拱成了一个圆形的“木炭灰高原”。

神奇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们的双眼便一动不动的紧盯着“木炭灰高原”的点滴变化。渐渐的，“木炭灰高原”似乎越来越变得胖大起来，象被不断吹气的气球开始用力向外鼓胀着；表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其实内中逐渐膨胀的热情似乎到了一种随时就要迸裂而出的极限临界状态。说话之间，只听 “哧--”的一声，一股强大的气体挣脱 “木炭灰高原”的束缚发出一声迸裂的脆响。随着气体的冲出，浓烈的香气顿时弥漫在火塘四周的空气中，我们用力抽吸着鼻子，生怕露掉一丁点醉人的香味。浓郁的香味里竟隐隐约约带有一点甜甜的麦酒香来……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厨房里也飘出腊肉汤的芳香，食欲也愈加变得强烈起来。而火塘里的“火烧馍”到底蜕变成什么模样，我心里依然还是一种未知的期盼，只有阵阵的幽香勾的口水直流，眼睛直直的也忍不住想长出手指从那木炭灰中伸进去“掏”出一块“火烧馍”来先慰口腹之欲！

就在我眼睛冒火，口水直流，肚子咕咕的期盼中，“二姨”终于从厨房来到火塘边，她只凭经验查看了一下“木炭灰高原”的膨胀程度，又吸了一下散发在空气中的香味，便断定“火烧馍”已经成熟，并果断地从表哥手中接过烧火棍，熟练地扒去木炭灰，“火烧馍”终于在大家面前如仙女入浴时款款脱去一层一层罩在身上的细纱，露出了白白胖胖温婉甜润令人疯狂的娇容。

“二姨”全然不管火塘周围几头饥饿小狼一样贪婪的目光与咕咚的口水，迅速从木炭灰中翻出煨制好的“火烧馍”，顾不得烫手，立刻将“火烧馍”在两手间来回翻腾拍打着，只听得“火烧馍”发出一种很沉的“膨膨”声，附在“火烧馍”上的木炭灰也在“二姨”的拍打中掉落干净；“火烧馍”膨胀饱满的“芳容”就象那躲闪不及，慌乱的用小衣遮掩着膨胀欲出饱满胸部的少女，完全彻底的暴露在我们这群嗷嗷饿狼一样的眼皮底下……

如果不是“二姨”在场，仅凭我们这几头饥饿的小狼，看到这热乎乎丰满肥硕向外“扑扑”喷着香气的“火烧馍”，无论如何都会把持不住，不顾一切冲上去张开大嘴把这美食撕得粉碎！

“二姨”一边拍打一边连带着用嘴不停吹去夹在皱褶里的木炭灰，然后捧着热气腾腾的“火烧馍”走到方桌前，郑重地把“火烧馍”放在方桌中间。这时，其他人也从厨房里把已煮好的腊肉汤和几盘青菜一碗碗一盘盘端上桌来。未等招呼，我们呼啦一下都坐在桌前，眼睛紧盯着那透着香气圆圆蓬松的“火烧馍”直咽口水。

大人上桌坐定，“二姨”把“火烧馍”从中间一掰两半，然后又掰下厚厚的大大的一块首先递给我。我迫不及待接过手来就往嘴里塞上一大块，那吃相至今回忆起来感觉就象动物世界里的狮子和鳄鱼一样张着血盆大口撕咬食物的生猛与毫无顾忌。

接连两大块“火烧馍”下肚，我稍稍有点饱胀感，这时我才开始从充饥转为品尝上来。原来这经过木炭灰煨制出来的“火烧馍”与用铁锅烙出来的“火烧馍”味道的确有很大的差异。

首先从蓬松程度来说，木炭灰煨制出来的“火烧馍”由于煨制的时间比铁锅烙烤的时间长，所以“火烧馍”自然发酵的过程更长，因而“火烧馍”中间的“瓤儿”显得更蓬松，口感显得更加甜糯，以致掰开的“瓤儿”就是那一层层的蜜蜂窝一样充满着一个个大大的气孔。

其次就“火烧馍”外皮的“硬壳儿”与铁锅烙烤的“火烧馍”“硬壳儿”比较也有明显的差异；这种在没有明火而又温文尔雅一般的木炭灰中享受慢火煨制的过程，使得“火烧馍”的硬壳儿一层层从外向内慢慢变厚，形成一种厚厚的“壳儿”。但这“壳儿”却是硬而不老，有一种现代烤面包片的焦香，但又毫无焦糊之虞。细细咀嚼，你会觉得既筋道又脆香。

最后一大特色就是这木炭灰煨制出来的“火烧馍”吃在嘴里又有一种混合了木炭灰的草木清香之气，那种在燃烧过程中留下来的草香木香淡淡的渗透在这“火烧馍”之中，使你在享受“火烧馍”的麦香中又感受到一种漫步在田野间那种不经意若有似无的草木之香。

我一边吃着“火烧馍”，一边暗暗赞叹这种木炭灰煨制出来的“火烧馍”技法确实与普通做法有许多不同之处，就连“火烧馍”的名字也取的名副其实，这才是真正意义从火灰堆里烧出来的“火烧馍”！并且从现在科学卫生的角度来说，因木炭灰是经过充分燃烧后产生的灰烬，相当于经过比开水还高的温度消毒，卫生能够得到绝对保证。同时正因为赤裸裸地将面坯子直接放在炭灰中煨制，木炭灰中含有丰富天然的钙等微量元素，煨制过程使这些微量元素渗入到食物中，无形中给美食又增添了科学营养配方。后来我的那些表兄弟个个长得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也许跟平常这种饮食结构有关。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游历过许多地方，吃遍了如新疆的“圆馕、烤包子”、陕西的“羊肉泡馍”、西式的“甜饼面包”、河南的“大馒头”等各种面点美食，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味道却是这土法制作的竹山“火烧馍”！

现在每当有友人出去小聚吃饭，我总不忘去那些门前东篱南山，屋后茂林修竹的农家小院里寻找记忆深处的竹山“火烧馍”的味道……